雨水是从午后两点十五分开始落下的。
起初只是极细的雨丝,像被剪刀裁碎的银线,斜斜地织在图书馆的穹顶与玻璃窗之间。苏晚那时正蹲在三楼天文类书架前翻书,指尖刚触到《天体物理导论》封面烫金的书名,就听见窗外传来“沙沙”的声响——不是香樟树叶子摩擦的轻响,是雨落在玻璃上的动静,软乎乎的,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,一下下往窗上撞。
她抱着书站起身,后腰因为蹲得太久泛着酸。走到窗边时,雨已经密得像张网了。图书馆的玻璃窗擦得透亮,可这会儿往外看,整个校园都被蒙在一层白茫茫的雨幕里。教学楼的棱角被晕成了模糊的轮廓,香樟树的叶子被打湿后沉得往下垂,叶尖挂着的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,“啪”地砸在花坛的泥土里。连平日里热闹的篮球场都空无一人,只有雨水落在塑胶地面上,溅起一片灰蒙蒙的水花,把画在地上的三分线晕成了模糊的淡痕。
“估计得下到天黑吧。”苏晚对着玻璃轻轻叹了口气,指尖无意识地贴了上去。玻璃是凉的,带着雨天特有的湿冷,像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玉。她的指甲在上面划了划,先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,接着又从圆圈里往外牵线条——先是猎户座的腰带,三颗星连成一条直线,再往两边补上线条,勾勒出猎户的肩膀和佩剑。
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。小时候被老师叫起来回答不上问题,手指就会在课桌底下偷偷画星座;后来考驾照科目二,候考时蹲在树荫下,用树枝在泥地里画北斗七星;上了大学,每次期末复习到崩溃,就会在草稿纸角落画小熊座。画着画着,心里的慌就像被雨水冲过似的,慢慢淡下去了。
可今天好像不太管用。指尖在玻璃上勾到仙女座的弧线时,苏晚心里还在默默算着:这场雨从两点开始下的,现在**点了,周末的野餐、社团的户外活动、甚至是隔壁宿舍约好的逛街……不知道多少人的计划被这雨泡汤了。她自己原本也打算下午去天文馆的,上周就约好了和室友林晓晓一起看新开展的“火星地貌”展,票是林晓晓抢了半天才到手的,现在看来,八成是要改期了。
“晓晓肯定要气炸了。”苏晚忍不住小声嘀咕,指尖在玻璃上顿了顿。林晓晓昨天还特意翻出了新买的牛仔外套,说要穿着去天文馆拍照,现在只能压在衣柜里了。
她正想着要不要给林晓晓发个消息,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。
“同学,你的书。”
声音很清,带着点冷意,像冰棱落在石板上,脆生生的,又透着股疏离。苏晚吓了一跳,手里捏着的笔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笔帽滚开,露出黑色的笔尖,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。她下意识地往转身,肩膀差点撞到身后的人——还好及时稳住了脚步,可还是踉跄了一下,头发丝都被惊得飘了起来。
“抱歉。”她慌忙道歉,抬头时正好对上一双眼睛。
是沈亦辰。
他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,个子很高,穿着件简单的白衬衫,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。手腕上没戴表,只有一道浅浅的晒痕,像是常年戴表留下的。他的眼睛很深,瞳仁是偏黑的那种,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,望过来的时候没什么情绪,却让人不敢多看。而他手里拿着的,正是她刚才随手放在窗台上的那本《天体物理导论》,封面右上角沾着几滴雨水,晕开了一小片浅浅的湿痕,把“导论”两个字的边角泡得有些发皱。
苏晚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她盯着那本书,又飞快地瞥了眼窗台——刚才光顾着看雨,竟忘了把书拿过来。窗台是大理石的,被雨水打湿后泛着冷光,上面还留着书放过的印子。
“谢谢。”她赶紧伸手去接,指尖碰到书脊时,不小心蹭到了沈亦辰的手指。他的手指也是凉的,像刚碰过雨水,苏晚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手,把书抱在了怀里。书不厚,但抱着却觉得沉甸甸的,封面的烫金字硌在胳膊上,有点痒。
这时候她才注意到,他的白衬衫肩部湿了一大片。雨水透过布料渗进去,把原本干净的白色浸成了浅灰,贴在肩膀上,隐约能看出底下肩胛骨的轮廓。他的头发也有点湿,额前的碎发沾在皮肤上,发梢滴着水珠,顺着脸颊往下滑,快到下巴时停住了。估计是刚才从外面进来的,没带伞?苏晚心里胡乱猜着,目光却不敢停,慌忙移开视线,落在自己抱着的书上。书封面的“天体物理”四个字被她抱得太紧,边角都有点皱了。
“书放在窗台上会受潮。”沈亦辰的声音还是淡淡的,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,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。他说话时,下巴上的水珠晃了晃,终于掉了下来,落在白衬衫的领口上,晕开一个更小的湿痕。他说完,没再多看她一眼,转身就往书架区走了。
他的背影很直,白衬衫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,湿了的那片肩膀在干燥的布料里格外显眼。苏晚站在原地,抱着书,感觉脸颊慢慢热了起来,连耳朵尖都有点烫。心脏在胸腔里“咚咚”跳,跳得又快又重,像有只小鼓在里面敲,震得她耳膜都嗡嗡响。
沈亦辰。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,带着点不真实的恍惚。
物理系的天才,全校闻名的“冰山学霸”。大一刚入学时,新生大会上校长点名表扬的“全国物理竞赛金奖得主”是他;上学期期末,成绩单贴在公告栏最顶端,绩点满绩的名字是他;就连校园论坛上,关于“学校最让人不敢靠近的学霸”投票,他也是常年稳居第一,后面跟着的评论全是“不敢搭话”“递情书都被无视了”“上次问他题,他看了我一眼,我直接忘了要问啥”。
苏晚见过他几次。一次是在公共课的阶梯教室,他坐在第一排,全程没回头,只留给后面一片人一个专注的侧脸——下颌线很清晰,耳朵上有个小小的痣。一次是在食堂,他和几个物理系的男生坐在一起,别人都在说笑,他却低头看着手机,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着,像在看数据,面前的饭没动几口,就被他推到了一边。还有一次,就是三个月前的天文社招新。
那天天气特别好,招新摊位摆在香樟树下,阳光透过叶子洒下来,在地上晃成一片碎金。苏晚抱着填好的报名表站在人群里,听见有人喊“社长来了”,抬头就看见沈亦辰走过来。他穿了件黑色的T恤,背着个双肩包,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,走到摊位前,把书往桌上一放,就开始说话。
他话不多,就简单说了几句天文社的活动安排,提到“每月一次观星”时,停顿了一下,补充了句“最近的观测点在城郊的山顶,需要自带帐篷”。声音还是那么清冷,可苏晚站在下面,看着他说话时微微蹙起的眉,竟然觉得有点晃神——尤其是他说到“系外行星的光谱分析”时,眼睛里好像有光,虽然很快就灭了。他说“上次观测到的HD209458b,它的大气光谱里有甲烷的痕迹”,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,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。
可他说完就直接走了,连摊位都没多待,更别说留时间给新社员提问。苏晚当时还跟林晓晓吐槽:“这人也太傲慢了吧?好歹等我们问完问题啊。”林晓晓正忙着给隔壁动漫社的海报拍照,头也不抬地说:“学霸都这样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”她嘴上附和着,心里却记着他说的那些关于系外行星的话,回去还特地查了资料,发现HD209458b确实是颗很特别的行星——它被称为“热木星”,离主恒星很近,表面温度能达到上千度。
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他,更没想到他会注意到她放在窗台上的书,还特地拿过来还给她。
雨还在下,而且好像越下越大了。刚才还是细密的雨丝,现在变成了豆大的雨点,“啪嗒啪嗒”地打在玻璃窗上,力道重得像是要把玻璃敲碎。原本蜿蜒的水痕被新的雨水冲得变了形,她刚才画的星座图案早就没了踪影,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湿痕,像谁哭花了的脸。
苏晚低头看了看怀里的《天体物理导论》,封面的湿痕已经干了些,留下浅浅的印子。她想了想,决定今天就在图书馆多待一会儿——反正也没法去天文馆了,不如在这里看书,正好也能避避雨。图书馆的三楼人不多,大多是考研的学长学姐,都在安静地做题,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油墨的味道,让人觉得安心。
她抱着书在馆里转了一圈,最后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这个位置不错,桌子很大,阳光(如果没下雨的话)能照进来,而且既能看到窗外的雨景,又能隐约瞥见不远处的书架区——沈亦辰就在那里。
他站在一排书架前,背对着她,正伸手够最高一层的书。白衬衫的后领被扯得微微变形,露出一小片脖颈的皮肤,也是凉白的颜色。他够了两次才够到,指尖碰到书脊时,那本书旁边的几本也跟着晃了晃,他赶紧伸手扶住,动作很轻,怕把书弄掉。够到书后,他靠在书架上翻看起来,手指捏着书页,翻得很慢,偶尔会停下来,从口袋里掏出支笔,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。他的笔记本是黑色的,封面很简单,只有一个银色的按扣。
苏晚把书放在桌上,摊开自己的笔记本——她的笔记本是粉色的,封面上印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,是林晓晓送的生日礼物。她拿出笔,却没心思写字。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沈亦辰那边飘——他看书的时候很专注,眉头微微皱着,像是在琢磨什么难题;偶尔会抬手推一下眼镜,手指碰到镜架时,动作很轻,怕把眼镜碰掉;有一次,他翻到某一页,突然停顿了很久,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了敲,嘴角好像极快地勾了一下,又很快恢复了平静,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。
苏晚赶紧收回目光,假装低头看书,可心跳又开始不规律了。她拿起笔,在笔记本上随便写了几个字,却发现自己写的竟然是“沈亦辰”三个字。那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,“辰”字的竖钩还画成了斜的。她吓了一跳,赶紧用涂改液把字盖住,白色的涂改液在粉色的纸上格外显眼。心里暗暗骂自己:苏晚,你干什么呢?人家就是帮你拿了本书而已,至于吗?
可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往那边瞟。
雨还在不停地下,图书馆里很安静,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雨水敲玻璃的“啪嗒”声。偶尔有同学起身走动,脚步很轻,怕打扰到别人。有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生端着水杯经过沈亦辰身边时,脚步顿了顿,偷偷看了他一眼,脸红红的,快步走了。苏晚看着,心里竟有点莫名的别扭。
她看着窗外的雨幕,又看看不远处那个专注的身影,突然觉得这个被雨水毁掉的周末,好像也没那么糟糕。至少不用听林晓晓在耳边念叨“火星上会不会有外星人”,也不用挤着公交去天文馆——虽然有点可惜那张票。
她深吸了口气,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书上。《天体物理导论》的内容有点难,尤其是讲到“恒星演化模型”那部分,公式看得她头都大了。什么“赫罗图”“主序星”“红巨星”,一堆名词堆在一起,像团乱麻。她咬着笔杆,皱着眉琢磨了半天,还是没看懂那个“恒星质量与演化周期的关系公式”。笔杆被她咬得都是牙印,墨水流出来一点,在手指上留下个小黑点。
“这里的参数计算,要结合前面的星震数据。”
清冷的声音又一次在身边响起。苏晚吓了一跳,笔差点又掉了。她转头一看,沈亦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桌边,正低头看着她的书。他的眼镜片上沾了点灰尘,离得近了,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,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他的呼吸很轻,带着点薄荷的味道,应该是刚嚼过口香糖。
“啊?哦。”苏晚慌忙低下头看书,脸颊又开始发烫,连声音都有点抖,“我、我没注意到。”
沈亦辰没说话,只是伸出手指,在书页上轻轻点了点:“这里,星震频率和光度的关系,前面有推导。”他的指尖很细,指甲修剪得很干净,指腹上有层薄茧,应该是常年握笔留下的。点在书页上时,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。
苏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果然,前面几页有个关于星震数据的推导公式。她刚才光顾着看公式本身,没注意前后的联系。推导公式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注释,是用铅笔写的,字迹很娟秀,应该是前几任借书的人留下的。
“谢、谢谢。”她小声说,心里有点慌,又有点莫名的雀跃,像揣了颗糖。
沈亦辰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多说,转身又走回了书架区。这次他没再站着看书,而是找了个离苏晚不远的位置坐下,摊开他那本黑色的笔记本,继续写着什么。他写字的姿势很好看,手腕悬空,笔尖在纸上划过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
苏晚坐在原地,手里捏着笔,却半天没动。她能感觉到沈亦辰就在不远处,能听到他翻书的声音,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、像是洗衣液混合着纸张的味道——洗衣液应该是柠檬味的,很淡,不刺鼻。心里的那点紧张慢慢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,像雨后天晴时,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的那种暖。
她重新低下头,看着书上的公式,这一次,好像没那么难了。指尖在笔记本上慢慢写着推导过程,写着写着,嘴角忍不住微微往上扬了扬。写累了,她就抬头看看窗外的雨,雨水把玻璃冲刷得更亮了,远处的香樟树像被洗过一样,绿得发亮。
过了一会儿,沈亦辰起身去书架换书。他经过苏晚桌边时,脚步顿了顿。苏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假装在认真做题。他没说话,只是看了眼她笔记本上的推导过程,然后继续往前走了。苏晚等他走远了,才松了口气,低头一看,发现自己刚才写的公式竟然没错,心里顿时乐开了花。
雨慢慢小了些,从豆大的雨点变成了细密的雨丝,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样子。阳光也试着从云层里钻出来,透过雨丝,在玻璃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彩虹,很模糊,却足够好看。
图书馆里开始有人收拾东西准备走了,那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生临走前又看了沈亦辰一眼,然后跟着朋友一起撑着伞走了。苏晚看了看手机,已经快五点了,林晓晓发来好几条消息,问她什么时候回去,还说要煮泡面等她。
她也该走了。
苏晚开始收拾东西,把书和笔记本放进包里。她看向沈亦辰的位置,他还在写东西,眉头皱着,好像遇到了难题。笔记本上写满了公式,还有几个画得很潦草的星图。
苏晚犹豫了一下,走到他桌边,小声说:“那个……我要走了。谢谢你刚才提醒我。”
沈亦辰抬起头,看了她一眼,点了点头:“不客气。”
“你……你也早点回去吧,雨好像小了。”苏晚说完,又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,脸一红,赶紧转身,“那我走了。”
“苏晚。”
她刚走两步,身后传来沈亦辰的声音。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?苏晚愣了一下,回头看着他。
沈亦辰指了指她的包:“你的笔掉了。”
地上躺着一支笔,是她刚才差点掉的那支。苏晚赶紧捡起来,塞进包里:“谢谢!”
这次她没再停留,快步走出了图书馆。
外面的雨果然小了很多,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,很清新。苏晚撑着伞,慢慢往宿舍走。路过天文社的活动室时,她看到里面亮着灯,窗户上贴着张海报,是上次招新时沈亦辰提到的观星活动。
她掏出手机,给林晓晓发了条消息:“我晚点回去,先去个地方。”
然后她转身,朝着活动室的方向走去。她想,或许可以问问沈亦辰,下次观星活动,能不能带她一起去。
雨还在下,但已经不碍事了。苏晚走在雨里,脚步轻快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暖暖的。她抬头看了看天,云层慢慢散开,露出一小片蓝色的天空。说不定今晚能看到星星呢,她想。
书香书阁